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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筹码有这么大吗?不会有人怀疑吗?”十六万?大学教授每月薪水不过两百大洋,十六万。这是要赚上四十多年的钱财,一夜赢到手里不会被怀疑吗?“分几次更麻烦,战事要紧。”他说。她点头。“方才那个指鹿为马的,也会留在这里,”傅侗文笑,“他今夜会要输到卖地。”那个人?沈奚对那位看似混账的公子刮目相看了。这救国救民的梦,凡夫俗子有,贵家公子也有。楼下的戏要开锣,木影壁前的伙计在轰赶着蹭戏的人,卖座的人在倒茶,这里门票不过,进门一杯茶收钱是规矩。沈奚从窗口看出去,对面包厢里有个伙计在撑开木窗。楼下头,打毛巾的人挽个竹篮子,里头卷成一卷卷的手巾,在池子边溜达。沈奚立在窗畔,有种依山观海的疏离感。纽约地铁里呼啸的风,燥热的地下热气,犹在眼前。山水万里的这里,像十世轮回归来,傅侗文在纽约的废弃厂房里,说他想要中国自己的资本工业,她那时听得懵懂,眼下却想象着,要是在这北京城地面下,也挖出一条地铁路来,上了车的,上了车的有带妆的戏子,贩夫走卒,贵家公子,伙计?卖座的?打手巾的?“你在隔壁,没医生陪可以吗?”她记起要紧的。“不妨事。”他笑。是在念三字经,回回都是不妨事。傅侗文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,欢喜是笑,气恼是笑,难过也笑,眼下亦是在微笑:“只是一会我那间房也要胡闹的,”他低声说,“三哥也是身不由己。”她“嗯”了声,故作计较:“学夫妇,学爱人,学风流,重重演出,漫道逢场作戏。”沈奚又想到辜幼薇。挡不住的,吃醋是本能。傅侗文笑了声,同她脸挨着脸:“倒是会活学活用。”窗是撑开的,要从下头看,戏台下的人往上看,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软语。他呼吸的热量重了,在她嘴唇上。沈奚头昏了一霎,久违的亲吻在戏楼里开了局。两个多月没亲近的两个人,像回到游轮上,在更衣室里的那一场将吻未吻的回忆里,是还没挑明的心思,是前途未补、悬而未决的暧昧。窗外窗内,两个世界。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特别,她脑子里尽是当年在宅院里对他那一跪,她说“谢傅三爷救命之恩”,他说“大义者,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……”昔日被救的她,十九岁的她,如今数年后靠在他身上,和他唇齿相偎,水光淋漓。“逢场作戏久了,心也会乏的。”他在她耳畔说。他手托在她的脑后,另一只手时而在后背上,时而在大腿上,挪到每个地方都是烫人的要命,最后,握到她的大腿上,使劲往他身下贴上去。隔着裙子、长袜和他的长裤,两人却好似是没穿衣裳,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。感官如此清晰。两个月没亲近,生疏感徒增。可也由于这份生疏,又好像初谈恋爱的时候了。他轻吮一下她的嘴唇,她都是天旋地转。心脏疯狂地撞击着,撞得人发昏。感觉他又轻轻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,她窘得“哎”了声。天……他笑,上来亲她。从14年7月离开京城,到此时脱困,局势已大不同。他要重修关系网,分心乏力,还有辜幼薇的婚约横亘在两人当中,也实在对沈奚有愧。“见过捕鱼吗?”他低声说,“鱼捞出来,摘了钩,扔到篮筐里去,总是要不甘心地蹦上两下。三哥这两个月就是这样,是离了水的鱼。”肉体关系骗不了人,亲到会心悸,浑身不得劲,想再近点,恨不得长在一起去。这是鱼回到水里的畅快,所以才会有鱼水之欢。他晓得大家都在等自己,甭管今夜有目的、没目的的,都在候着傅家三公子的牌局。点一炷香,开一局官场现形记,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,哗啦啦一夜搅合过去的上百双手,多少职位、多少金银珠宝,都流向它们该去的口袋。时辰到了。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,唇齿余香,手下不想停。他最终还是唤了“万安”,进来的是在楼下解围的男人。男人猜到傅侗文交待过了,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。这位公子姓徐,父亲是陆军部的高官,说起来是手握实权的人。他和沈奚聊了两句,便呼朋唤友,不消片刻,就把第一官填满。傅侗文交待两句后,以“身子不爽利”为托辞,去了隔壁。一墙之隔,傅老爷的人守着傅侗文听戏。约莫一小时后,那位姓方的面粉商人露了面,进门就给沈奚身旁的公子点了烟:“徐四爷。”徐少爷“唔”了声,去踹身边人的椅子。位子上换了人。“这位,是傅三公子的人。”徐四爷介绍沈奚给行贿人。话不多说,落座掷骰子。四万的行贿款,半小时收入囊中。牌桌上走马灯似的换人,一茬又一茬,沈奚和徐少爷也都各自离席,让过位子,到凌晨四点上了,还不见那个大学教授出现。徐少爷去抽大烟提神时,楼下有人吆喝着,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被掷进窗口。屋里的小厮接住,打开来是十块热烘烘的手巾。小厮熟练地把手巾分给在场人,裹了十块大洋在布里,扎好,从窗口丢下去。不管丢的人,还是还的人,都是力道刚好,不偏不倚全扔的准。这要多少年的功夫练出来的?她好奇地张望,看那把手巾的伙计继续往别的包厢扔一包包的手巾。看到后头,察觉隔壁第二官的窗户是关着的。他没在看戏?此时,这里包厢的帘子被打开,这回有人带进来三位卸妆妆的戏子,有个才八九岁的模样,对着几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礼,还有三位先生模样的人,被人引荐着,去给徐少爷行礼。“这三位可都是大学里教书的先生。”“不算,不算了,”其中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先生双手拢着袖子,文绉绉地见礼,“现下只在高中了,过了年,要是皇上平了叛,是准备要回家的。”徐少爷笑:“家里头在打仗啊?”“诶,四川的,”那先生苦笑,“不太平啊。”徐少爷遥遥对紫禁城方向抱拳,说:“皇上有十万大军,蔡锷在四川那一路军还不到一万,以十打一,就算不用枪炮,用拳脚也都稳拿胜券。你且放宽心,蔡锷命不长了。”众人笑。沈先生也顺着这话茬感慨,说那蔡松坡真是想不开的人,筹谋着、冒着生死从北京城跑了,一个肺结核的重症病人,转道海上日本、台湾、越南,最后才回到云南老家去,也不晓得是图个什么:“非要将战火引到四川。”徐少爷笑,沈奚始终在窗边看戏台。徐少爷斥责说:“下来两个,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。你们一个个的也是不开眼,三哥难得交人给我们照看,不想着多输点钱给嫂子,连位子也占了?”说着,一脚踹开一个。大家这才被点醒,簇拥着,把沈奚强行按回牌桌上。沈奚推拒两句,不再客气,坐下后,跟着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张牌面上,搅合了几下。四条长龙在牌桌四面码放好。徐少爷烧烟到半截上,倦懒地打了个哈欠:“几时了?换大筹码,提提神。”下人们手脚麻利,说换便换,沈奚手边上的象牙筹码翻了十倍。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筹码,让了位。徐少爷递了两粒骰子过来:“嫂子来。”沈奚接了,投掷出去。两个白底红点的骰子在绿绒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转,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哗哗声响,听得久了,有了末世狂欢的味道。数年未闻这穷奢糜烂的烟土香气,被这包厢里烟雾缭绕的空气浸染的神经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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