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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珠在大宫门前得了胤祯的奏折匣子,匆匆赶到西暖阁外,听得里头言笑晏晏,一来一去间语调都说地极快,隐隐绰绰地又透出‘阿哥’、‘军务不与庶务同’几个字句来,魏珠便不敢再进了,只是望一眼头顶那檐角上半透出来的日光,默默候在了廊下。不一时,只听得里头一阵泣涕恳切,叩首不止的动静之后,忽地默然一刻,就又接着皇帝一声极是畅快地笑言,“成,朕再无疑你之处,你亦不必怀疑,今日抵定西陲,来日才兼文武,出将入相,亦算是朕对你的期许,纵有艰难,也须戮力为之,可莫要辜负了。”随后年羹尧再三谢恩了出来,魏珠眼尖,一下儿便瞧见他手上捧着的细长匣子实乃御用弓矢,正犯琢磨间,见有小太监出来引着他去了,当下也不及细想,赶忙趋步至门前,报名进去递了胤祯的折子。康熙看过两眼,想及适才与年羹尧所谈的些许军前情形,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,然而思量再三,便也提笔准了胤祯回京面奏之请。魏珠立在一旁瞧得真切,晚间便使人将年羹尧陛见三个时辰与皇上命大将军王进京的两件事,传了信儿出去与胤禟知道。一转眼已是立冬之日,圣驾抵京。因皇帝年老体虚,路上一时染些了风寒,便牵着周身疼痛,右手原好了的旧疾,这一下又因疼痛提不住笔了。又兼年节大典将近,皇帝身子禁不得多次路途颠簸,仪驾便径直往宫中驻跸,省去了往年再在畅春园歇驾一月的旧例。胤祯原也得了圣驾返京的邸报,算着日子,一路上紧赶慢赶的,也还是错后了七八日才到。抵京当日,胤祯刚刚到府门口,就有家人来回说秦道然在府中候见,胤祯急着见驾,当下便使人打发了他回去,一时也没顾上往府内去见家人,在厅上匆匆更了衣,便即刻往东华门递牌子候驾去了。魏珠得了旨意,在景运门外候着胤祯,远远看见戴着青狐东珠冠,外罩一身紫貂端罩,蜜蜡朝珠的胤祯过来,忙堆上笑容,领着两个小太监疾步迎了上去,“给大将军王请安了。”魏珠一面说着,规矩行下个千礼,就又起身笑让了他前行,“皇上这会子在西暖阁,知道大将军王到了,也是欢喜。”胤祯一笑颔首,原本就抻在袖中欲行打赏问教的银封,虚扶之间就势塞了过去,嘴上只说着,“怎么好劳总管亲迎?”“十四爷这话可就是骂奴才了,哪有容做奴才的在主子跟前儿托大的?”这话说得极近密讨巧,胤祯听得心中也颇为舒坦,面上不经心地也带出两分得色来,魏珠暗暗瞧在眼里,就这到乾清宫的几步路过来,言行也显着愈发谦恭。胤祯得了旨意进殿,先是对着正殿的御座正经行了个大礼,继而便往暖阁里去,不妨见着胤禛也坐在屋内一侧,胤祯一瞬间稍愣了愣,忙又醒过神来,先对着康熙打袖行了跪安礼。康熙坐在暖榻上,腰后及手边都各垫了个软枕,皇帝久没看见胤祯,如今见着儿子回来,自然只有欢喜的,更听着他声音也显得中气十足,面上自是喜色不掩,赐了他坐,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,跟着便笑道,“你在外两年,看着倒壮硕结实了不少,眉宇间也透着些刚健脾性出来,不错。”稍有一停,轻声叹息了又道:“看着你,朕倒越发觉得自个儿真是老了,就前些时候,还有一日梦见你。”胤祯斜佥着身子坐在小杌子上,垂首凝神地,乍听了皇父这样的话,只觉着鼻子一酸,这一刻竟是又跪了下去,伏地泣道,“儿子在外,无一日不想念阿玛——”胤祯一长声地呜咽,竟是噎住了喉咙,只将那后头的话也说得囫囵不清,“皇阿玛春秋鼎盛,一身系社稷安危之重,还须保重龙体才是。”如此孺慕之思,情真所至,三人心中各有所思,却也皆是酸楚感怀,康熙看着他大是动容,然嘴唇蠕动了半晌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。过了好一阵,见他哭得愈发动情,忙指了他向胤禛示意,胤禛应了声,便就起身去扶他,胤祯这厢却仍是伏在地上,直拗着劲儿不肯起身。康熙还好,胤禛只觉他作态地有些过了,一面搀着他的手提了劲,一面蹙眉劝道,“皇阿玛近来身子本就不豫,这会子太医嘱咐仍须静摄调养,你定要这样儿招得他伤心么?”胤祯这方稍止了泣涕声,叩了个头方才起身,抬首觑了皇父一眼,小声道,“儿臣失仪——”康熙眼眶有些湿润,略略阖目掩饰过了,这会子只摆了摆手,仍命他二人坐了,依旧和蔼道,“朕父子三人难得坐了一处说说话,不是正经奏对,这些规矩就都免了罢,也不必拘着礼数了。你来之前,朕同胤禛两个还说,人说老了就易动情,朕从前常说老臣们年齿愈增,眷恋之情怎么益发深重了,如今看来,朕可看淡生死天命,反却不能免这个俗。今儿原是朕招得你陪了朕一道难过。你在军前不容易,要学的东西也多,这份心思朕能体会得。”康熙说着,略略抬了抬手,胤禛离得近,忙起身过来扶着他缓缓坐正了,皇父言中不自觉地透着些许颓意,胤禛如今侍奉君前的时候日多,深知一言谨慎的道理,劝又不能劝,只得轻声道了句,“皇阿玛……皇阿玛万寿无疆。”胤祯望着康熙,只觉堪堪方两年,皇父如今身子、言语,老态益发地明显,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腔豪气,胤禛话音刚落,胤祯当即站起身来,拱手郑重道,“儿臣无能,然两年内务必全靖策逆余孽,肃清北地边患,期为皇阿玛七十圣寿贺。”正文问鼎(二)康熙先是一愣,侧过脸来看着他,目中也是精芒大盛,然而只一瞬,随之却摇了摇头,“不必发这样的宏愿了,听着是喜庆的话,未必真能成行,你倚托富宁安、延信他们,尽力而为便是了。”“儿臣——”胤祯心中虽有些许不忿,却并不敢挂在脸上,还要再说,康熙似是看出了些,只是打断了他,转了口气朝二人道,“治大国,若烹小鲜,非是朝夕之间可以成就的事,操切不得,像是朝廷要变革一项章程,少则十年,多则百年,历几代人主之功。何况是这边患,历朝历代何曾真有肃清过的时候?”康熙目光扫过胤禛,只见他垂首凝神听着,若有所思,便就望了胤祯道,“再者,要说起这边患,什么是边患?从前的噶尔丹、罗刹是,现在的策妄阿喇布坦亦是,然你如今亲厚待之蒙古诸部王公就不是了么?咱们爱新觉罗氏既然是立国之主,守土卫国之责,便不可稍有轻慢懈怠,为天下苍生计,也须由不得他们一再侵扰。然内患外敌,策略还须好生斟酌,否则我大清何以要行这亲厚蒙古的国策?真要打要赶,就必得打到外敌爬不起来、赶到他们回不来而止。然逞着朝廷武威,可以肃一时,却不能靖万世,焉有毕其功于一役的。究兴邦之根本,仍在于民治二字,真若如你所想,又哪有元灭而明兴的故事?朕知你是一片孝忱,不与你计较,然日后说话做事,你也须给自己留着些地步,实心用事,谦敬为上,嗯?”康熙是薄责之意,胤祯却听得心内热切不已,只觉皇父如此将这样的国事下教还是头一遭,可不是对自己寄予厚望么?是以他强自按捺下兴头,垂首道,“儿臣知错,是儿臣信口孟浪了。”胤祯固然做此想,胤禛也是做此想,他细琢磨了一时,只是与他这位十四弟想的不同,皇父先时那番话,半是说与胤祯,半是说与自己的,一来是深诫他处事操切之性,二来实是教与他安身立命之道,和那一番身为人父的保全之心……康熙微一颔首,一时释然,方又笑道,“你有这样的心是好的,朕自期已得天命眷顾,却不期能占尽百般好处。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,有些毛病上也像的紧,要记着,务必戒了这一身的躁性。”说着,又看了胤禛道,“今日也不早了,既是刚回来,你兄弟两个就一道去见见你们额娘,改日召王大臣会议,再说军务罢。”“嗻——”胤禛、胤祯二人齐声应了,然跪安辞出时,却因着康熙这一吩咐而面上神色各有不同。这会子到了永和宫中,就愈发显得是自怀心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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