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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澜沧猛一转头,目光从他脸上缓缓划过四周上百男儿的脸庞,那是演武堂,那竟然是演武堂。沈右道:“这是我七厅的兄弟,生死随我……他们,他们留在那里也不过是被左手驱赶至死,我这个做大哥的权且作主,将我们七厅七十七名兄弟的性命,拱手交给戚大将军啦。”他随手又是一指:“那些个兄弟,是早看不惯演武堂中嚣张气焰的,霍帮主,这些人虽然不到演武堂之百一,但是带他们出来,我已经尽力了。”霍澜沧凝神一瞧,发现他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伤口,想必是擒下什么“鹰”惹来的,只是霍澜沧也不明白以沈右一身功夫,还有什么扁毛畜生这般的难对付。沈右又道:“只恨那块金牌在左手那里——那块金牌虽是比着我的手画的,但是……当年左手允我出京的时候,早就谈好了价钱。”他静静将右手伸了出去,掌心一片烙痕,掌纹尽数毁去,想是怕他在找能工巧匠绘了模子,这样一来左右二手的势力尽归火鹰,放他一个杀手出京又有何不可?只是火鹰万万没有想到,右手出京之后,第一个遇见的,就是京冥,更有甚者,成就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姻缘——只是,兵临城下,这百余人赴死又有何用?也难怪他不舍难过了。“小楠呢?”霍澜沧略一想便知不对,若在平日,沈小楠必然冲在前面,哪有这半天还不露面的?沈右微笑着,看了眼霍澜沧:“她带着金陵分舵的弟子,出海去接京冥了。”霍澜沧失声道:“你说什么?京冥?”沈右的笑容一点一点展开:“不错,京冥前日孤身前往福建清流,真是好胆识,好眼光,好魄力,先斩断了武田义信的脊梁再说。”这“好魄力”三字,便是针对京冥这个时候舍霍澜沧而就大局而言了。沈右接着道:“京冥为人,实在颇有将才,这些年好像在闽浙苏皖一带埋下不少暗兵,这次他逆兵向而行,带着铁肩帮大部和他自己什么鬼地方的亲卫队分水陆北上,此举若是成功,左手的幻梦只怕就破了一半,我们齐心协力,未必就会败给他。”霍澜沧听得目瞪口呆,没想到此举牵扯如此之多,这才知道他们被困数日,台州城外才更闹得人仰马翻,几乎各路人马都出了全力,想要毕其功于一役。本来已经凝重的心思,忽然又重了几分,但一想到会与京冥再次比肩,又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。“不过,霍帮主,你运筹帷幄,才真是在众人之上。当日你若不把京冥逐出铁肩帮,今天他必定和你死守台州,也不过是做一对苦命鸳鸯罢了。”沈右看她神色,满不在乎的调笑,须知当世之日,知道京冥对霍澜沧用情之深的,怕也只有沈右一个。他怎么也是个大男人,看着霍澜沧屡屡不以京冥为意,心中多少有些不平,是以多次出言相讥。转眼之间,二人已经到了台州城内,见过了戚继光,霍澜沧得知将有大援,心中稍稍安定,但是骤然得知杀父仇人竟是故交旧友,当真五内如焚。而戚继光听沈右简单说完城外概况,却是不禁皱了皱眉头,看了看沈右:“呵呵,居然忘记请教这位兄台大名?”霍澜沧道:“这位是沈右,是我的——”沈右接口道:“在下演武堂右手,月余之前离开演武堂,随了娘子的姓。”戚继光也不由得一震,那演武堂右手何等人物?江湖上更不知欠下多少血债,他平日杀人少留活口,这也倒罢了——只是象这样自报家门,只怕在江湖上行走不了多少时候。“好!果然是条汉子。”戚继光点头一赞,赞的是右手胸怀倒是当真磊落,决计不肯隐瞒一丝半毫的昔日身份行事,虽是杀手,却让无数江湖豪客汗颜,他指着交椅道:“沈兄弃暗投明,可喜可贺,今日里共渡难关,日后戚家军与沈兄是友非敌。”沈右正色一拱手:“多谢。”这……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称自己为朋友,莫名的暖意不禁涌上心来。“将军不好!”几个士兵跌跌撞撞奔了进来,大叫:“杜、杜、杜……杜镕钧被他们捉走了。”“你说什么?”霍澜沧一惊,出城诱敌虽说危险,但自己已经交代过点到即止,怎么就受了伤去?后面一个三义堂弟子又是羞愧,又是急躁,回禀道:“启禀帮主,我们回来的时候,杜镕钧他忽然说要解手,我说,又没女人,尿就尿吧,大男人害什么臊啊?他偏不依,非要转到山坡后面去,等了半晌没等来,我们去看时,几个人正在把杜镕钧往马上扯,我们一顿厮杀……折了几个兄弟,没有,没有夺下他来。”说着,他已跪了下来,连连叩头直说该死。霍澜沧直是不解,前些日子杜镕钧押运粮草一事办的极其稳妥漂亮,连她也赞赏不已,只道这个书呆子当真已经“改邪归正”,没想到碰上这种婆妈小事,还是改不了书生本色,她挥手道:“起来吧,有诺颜姑娘在那边,火鹰未必就伤杜镕钧。”那人却是死活不肯站起,继续叩头道:“属下该死,属下该死。好叫帮主得知,当时我们也不是拼死抢那杜镕钧……只是,他怀里落下本书,属下虽不懂,却也知道关节重大,不容有失……”“你如何就知道不容有失?”霍澜沧奇道。那人叩头道:“属下认得那是京堂主笔迹,京堂主的笔迹,又写着《乾坤心经》,属下们就算不省事,也知道是关系极大的。”《乾坤心经》四个字别人听来还好,听在霍澜沧耳里,真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,强行遏制心中惊惧道:“你……真的让他抢去?”那弟子道:“惭愧,属下只夺下一半来……”说着从怀里取出半本心经,递了上去,正是后半本。手肘上兀自满是鲜血,虽是轻描淡写,依稀可见当初惨状。霍澜沧心中一宽,只因火鹰京冥二人所成俱高,所争的正在这后半本,随手翻来,却是一怔,京冥素来文书帐目极是精细,多是一手小楷一丝不苟写就,只是这后半本书都是随手草书,有些地方一点一捺竟然有了力尽难以拉下之处——以京冥年纪轻轻武功以臻极境,又有什么伤能让他连笔也提不动,字也写不完?霍澜沧只觉得一字字如敲心头,翻到最后,却是昔日五柳先生一首《归去来辞》,仔细看去,又不全是:……归去来兮!请息交以绝游。世与我而相遗,复驾言兮焉求?悦澜沧之情话,乐习武以消忧。江湖告余以春及,朝夕有事乎左手。或乘单骑,或棹孤舟。既窈窕以寻壑,亦崎岖而经丘。木欣欣以向荣,泉涓涓而始流。羡万物之得时,感吾生之行休。已矣乎!寓形宇内复几时,曷不委心任去留,胡为遑遑欲何之?长生非吾愿,故乡不可期。怀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独行,奔沧海以舒啸,临黄泉而忘知。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。飘萍京冥,寄托中国十六载,斯时不往,何日归去?归去来兮,归去来兮,此生可笑,不足外人道也,唯一书传世,若有丝须有益澜卿大业,幸甚!幸甚!最后一行却是鲜血书就的异国文字,霍澜沧一惊,没想到京冥极幼时的事情却时刻牢记在心。这本书是送给杜镕钧,最后自然文墨一番,但这一行字,写的脱拔超逸,痛快淋漓,那才是心中最痛之处,偏偏她又不识得——但这段《归去来辞》被一番添置,已成一纸亡命书——京冥步出海神庙时痛彻冷极的眼神似乎泯灭不去——霍澜沧第一次问着自己,我竟是错了?我难道真的错了?她的眼中,竟然也有泪朦胧——夜雨江湖十年灯,这算是京冥第一次转转折折款致心曲,而这心曲,已经是一纸别文。霍澜沧猛地抬头,正撞上戚继光淡定温和的眼睛,却不自觉地刺激起人的斗志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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